有些人書讀得雖然少,但氣質依然不凡

她們在城市裡泊了一季又一季,就像候鳥,春節前後擠著綠皮車來回遷徙。

掙了錢,就兩個用途,一是老家蓋房子,二是送兒女讀書。

我父母便在這候鳥之列。

每次回家,我媽都會拉著我,語重心長地說:“一定要好好讀書,將來才能有尊嚴地走出去。”

我爸則說:“我就吃沒讀書的虧呀,再怎麼多的實踐技能,總敵不過人家肚裡的文墨與知識創新呀,我這輩子爭是爭不出頭了,你們還有希望。”

那時候不太懂希望這詞的真正內涵,但父母再三強調好好讀書,那麼,讀書一定是件好事,所以為了父母要好好讀。

但真下定決心努力學習,改變命運卻是那年暑假。

那年暑假,因為我生病,我媽短暫回鄉看望我們姐妹。

她離開時,我和我妹堅持去送她。夏日的陽光照得公路上的砂礫白燦燦,人的心情也是白燦燦的。

那時候,總覺得父母來去太匆匆,忽然心中悲傷,便問我媽:能否讓我也去,我就呆一個暑假。

她猶豫,因為車快來了,而我和妹是一雙涼拖鞋跟來的。

她推說下次,我有點失望,不自覺就哭出聲來。她咬咬牙,同意了。我妹見狀也堅決要求要去。車一來,她就往車裡蹭,抓住車裡的扶手,死也不鬆開。

就這樣,我們姐妹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出鎮,出省,南下來到了廣東這個鄧爺爺畫了一個圈的地方。

下車看到霓虹燈閃爍,看到高樓大廈,我們已然是看花了眼。接我們的爸爸拿著行李先回了,媽媽說帶我們走海邊回,讓我們先看看大海。走在海邊,那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吹拂進我十歲的心裡,便再也不曾離開過。

大城市真美,真好,有高樓、有大海、有路燈,更關鍵的是有爸媽。

走完一段海邊路,過大馬路,我們爬了一段兩邊都有綠蔭遮蔽的水泥坡路,便進入了花香撲鼻的別墅區。

當然,那個時候我們並不知道這是別墅區,只覺得那一棟棟小洋樓好別致。站在山頂,遠眺海邊,我和妹妹興高采烈,歡呼聲讓歸巢的鳥兒也忍不住啼叫幾聲。

媽媽帶我們沿著山路繼續往前走,在路拐角的地方停下,拉著我和妹妹下到路下面的空地裡,轉身我才注意到,那一段長長的上坡路下面住著人。

那是一間間非常小的房子,爸媽這一間不足10平米,放了一張床,一個衣櫃,就已位置局促,而且因為房子不高,在房間內爸媽都要低頭彎腰。

媽媽提醒我們,別興奮起來就亂跳,這可是鋼筋水泥路,撞到頭可不得了。這時候,頭頂上響起轟隆聲,是有車子開過。

我愣愣地站著,心情一時無法安頓,又看著爸媽低著頭在房裡走來走去,忽然嚎啕大哭。

我爸推我,說:怎麼啦?是不是後悔來了?

我搖頭,我爸懂了,他說:是呀,所以要你們好好讀書,要不然就得像我和你媽這樣低頭。

早年流行南下,唯一沒有跟風的是李大伯。李大伯在家裡種田、開商店、開打米鋪,人勤快又愛講笑話,深得我們這幫留守兒童的喜歡。

但在李伯母的眼裡,李伯父即使種再多的田,也敵不過在外打工的人們掙得錢多。

有一年,在李伯母的嘮叨下,李大伯負氣南下了。但不到兩月,李大伯就回來了。沒人知道這兩月發生了什麼,但以後無論李伯母怎麼嘮叨,他堅決不再離開這個村。

留下來的李大伯,變得沉默,但唯在教育孩子讀書這件事上,變得積極。

李大伯有兩個兒子,一個聰明勤奮,一個懶散磨蹭,很像《熊出沒》裡的熊大和熊二。

利索的是大兒子,無論是跟鄰居去借籮筐還是鏟子,小小年紀就能三言二語說得一清二楚,遇到有人逗他,還能伶牙俐齒還擊。

小兒子就遜色多了,做事磨磨蹭蹭,說話也是笨嘴拙舌,牆頭草兩邊倒,容易被人忽悠,借東西總是借不到。

對於倆兒子,手心手背都是肉,李大伯自然都愛,但更擔心小兒子,時常對小兒子說:

你需要多讀書,不是為別的,就為不被人騙。大城市人心兇險,但說不定未來咱們這裡也會修公路安路燈城市化起來,若不讀書,你怎麼活?

但再怎麼教,小兒子總是貪睡貪玩不想讀書,而那個不用教的兒子卻每每考了第一名。

二十多年後的今天,農村果然修了村公路,有了路燈,李伯父家的大兒子早就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,他在大城市買房買車成家,過上了和父母截然不同的生活。

而小兒子呢,依然面朝黃土背朝天,儼然成了當年的李伯父。當然,他沒李伯父那麼勤快,他依然做事磨蹭,但有件事卻不磨蹭,那就是每日早上教兒子讀書。

他說:“你們不好好讀書,將來就像我,只能留在這祖祖輩輩呆的地方,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日子。我種田的時候,你大伯可是天上地下湖裡海裡到處風光。告訴你,不好好讀書,將來有的你後悔!”

這幾日,高考成績陸續放榜,到填志願的時候了。

我媽忽然打電話過來了,她說:“你知道高考成績放榜了嗎?”

我說:“我不知呀,咱家又沒人高考。”

她說:“你劉姐要和你說話,你等著。”

我想起來,劉姐的小妹妹今年參加高考。劉姐有四個妹妹,最小的妹妹比她小了整整十五歲。劉姐十五歲那年,她爸硬要她媽生個男孩,結果生下來又是女孩。從此,她爸喝酒打牌不問世事。

小時候,我們無拘無束玩耍時,劉姐在幫媽媽用鍘刀鍘豬草、在搬稻穀、在洗衣服……小學未讀完的劉姐一直是劉媽媽的好幫手。

劉姐不愛說話,但當我們讀書講故事時,她話變得稠起來,她變得和李大伯一樣,總要我們好好讀書。

後來,劉姐跟著大人出去打工,也變成了遷徙的“候鳥”。

打工掙錢後的劉姐,回家時會帶回好多書和繪本,她抱著小妹妹,給她講故事,告訴一臉懵懂的妹妹:“要好好讀書,要不然將來像姐這樣做苦工。”

電話裡的劉姐說:“慶慶沒考好,大學無望,我想讓她複讀,她不聽勸,說打工能早日掙錢,可打工不就變成我了嗎?有什麼好,你幫我勸勸她。”

時間真快。轉眼,當年那個小嬰兒也高考了,也是,就連桂綸鎂都演歐陽娜娜的媽了,時間早已將當年的少女變成了倆個孩子的媽了,然而,當媽的劉姐依然在為家人裡的小妹妹操心。

劉姐悵然若失地說:“她如果不讀大學,以後就會跟我一樣。”

毛姆說,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。

想起從珠海回來的那一個暑假,我常常在傍晚時分,坐在田埂上,望著滿天的彩霞,想起海邊別墅群裡我爸媽蝸居的橋洞以及和他們一樣蝸居的人們。

從此,我不再是那個只會打著赤腳滿田埂奔跑的野丫頭,我的心事變得像那滿天的雲一樣多。

我抱住自己,有點顧影自憐,卻沒有神話裡標配的仙女姐姐來安慰我。我想起爸媽說的,窮人的孩子要改變命運,讀書上大學是唯一的一條路。

我為何不試試?

從此,我常常坐在曬穀坪裡,有時候背書,有時候默寫,有時候寫日記。完成所有功課後,我會找來我能找到的書來讀。用大人的話來說,我變成了一個讀書人。

那之後,弟妹們玩得再瘋,我也不參與。當鄰居們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爭得頭破血流時,我的靈魂已出竅站在了吹著腥風的海邊。

南下之行,讓我知道了另外一個世界,閱讀,又讓我與這個世界重逢。

後來我在書中讀到閆紅這段話——我的生活重新回到正常軌道,但已經無法像從前那麼輕鬆,我仿佛看到磨難躲在未來的許多個屋簷下牆角裡,看見它們藏頭露尾鬼鬼祟祟,等待和我相遇。

頓時感到相見恨晚,從此將閆紅視為知己。我用這樣一種方式結束無思無慮的童年,開始了一場漫長的讀書修行路。

讀書雖未讓我取得大富大貴,卻助我渡過大風大浪。它像一根救命稻草,給我新生的希望,給我掙脫泥潭的力量,時常幫我打撈出陷在危機裡的疲憊靈魂,讓我在喧囂繁雜的世界裡,得以安妥好當下與未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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